|
|
html模版残镜惊魂
镇上人家门头多镶圆镜，所谓照妖，巴婶家镶地是月牙镜，全镇唯一，然小名小姓，无人在意。
镇上男女属意某一方又羞于出口时，便为对方做事，被求方若也有意，便缄口不问，待机会成熟方托媒相求，反之，则需早早相拒，以便求方再觅他人。
栓子是巴婶的独子，寡言体弱，然逢人便笑，与人谈话总躬身侧首，温和谦虚，于是皆赞巴婶教子有方，甚爱慕。
你妈怕是不乐意。
妈就欢乐勤快人，我家门头镶月牙镜，窗前檐下有口缸
奇怪。 隔壁二婶道。
二婶家院沟淌着水，艳阳天。
檐下那口大缸连日来清早注满水，且木盖上时时留些东西，或几个鸡蛋，或几片锅巴，偶然还有双新布鞋，皆包于纸里，干干净净，巴婶收下东西，也不语言。
久之，巴婶笑，栓子得意。
妈守在窗后望见你，回房一直笑，竟是欢喜你的，不如咱就说了罢。
近来我爹不大好说话，再另想法子罢！
奇怪 二婶自语。
墙脚沟里泥湿仍旧。
忽一日，巴婶不自在起来，吃不香睡不眠，眼里心里皆是小娃娃地欢颜，于是惊觉，栓子已长成，该讨个媳妇了。
一家女好百家求。队长家的英子打小便是镇人称羡地人物儿，体丰，勤快，又家世好，虽有些泼辣，却强干胜男人，算命的还说，她八字好，比那薛丁香还旺夫。
队长家连日来宾至如归，求亲的磨短了舌头，英子只是沉默。
二婶是个无后的老寡妇，牵半辈子红线，却未能成全自己。犹如一台放弃的机器，很快便无人想起，二婶已老到耳聋眼花，洗净妙嘴生花的光彩，被人遗忘亦是当然，其似乎亦早已习惯黯淡，然，这日，她却寻至李家去。巴婶闻言队长似乎属意毛子，心中正不自在，见二婶来便有些慌不择人，直托二婶代往队长家求英子，二婶犹豫，然念及英子确实胜出心中人选，便叹叹，点了头。
英子终于肯表态了，然，出队长意料，她将姻缘茶捧送二婶掌心，满室皆惊。
不行！ 队长气恼， 人是不错，然太穷酸，你跟了他，只怕苦累几十年！
我宁愿！ 英子道。
再细挑吧，啊？多着哩!舒舒服服地人家不好么？ 队长劝。
我有手有脚，穷不死！ 英子坚持。
我嫌丢人！ 队长谢绝。
英子软硬不吃，卑躬屈膝，队长到底败下阵来。
天生地穷命！ 队长叹。
巴婶喜不自禁。
怎，不是菊子么？！ 栓子惊。
是英子！ 巴婶怪。
我不要！ 栓子拒。
下流种子！也不想想，多少人家抢着要还不及，你二婶口水说干一井深，才得队长拍板，且白得人家多少东西多少担水，这会儿倒说不要，也讲得出口！早干吗去了？妈欢喜她，你不要也得要！
妈，那水是我叫菊子担的，怎都揽英子头上！
什么菊子叶子？是英子！我还望得清
瞎话对你讲罢，妈，我早同菊子好上了，她挑这许多日水，你也没拦她。
菊子？镇外夫子家那个害人精？可不成！你本就生得弱，再讨个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回来，这日子还过不过了？且，咱家本就势单力薄，若再找个单门独户地做亲家，未来受一辈子欺侮哩！就订英子!外家族大人多，她又身子壮实，会持家，还能旺你，英子能瞧上咱们家，是你前生修来地福哩!
我只有菊子！
栓子，你还年青，不晓得找个好对象的利益儿，那菊子再好也比不外英子去，英子才是咱家的福星哩！听话，妈不会害你。
我不欢喜她！
讨来就欢喜啦！年轻人嘛，有几个不爱挑三拣四？你爹当年也说不欢喜我哩，终还不是过一辈子。
死也要和菊子在一块儿！
你！ 巴婶红掉眼， 你从来听妈话
栓子垂下脑袋。
不要！就是不要！
栓子不要金罐地笑话一夜传遍小镇，人人叹傻。
英子沉默起来，日渐黄瘦去。
不识好歹地东西！ 英子大哥道。
英子，我替你揍他出气！ 二哥咬牙。
敢！ 英子肃面道， 先打死我！
英子赶集，街角遇见菊子。
不要脸！ 英子道， 拆人姻缘，不得好死哩！
我没有。 菊子红掉面。
还不认！我同栓子哥才订婚你就献好来，叫他为难，不是缺德难不成还是积德哩？笑话！
不是我！不是。
还讲！以前栓子哥见我就笑，如今跟避猫鼠似的，都是你这妖精招得他！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，怎就对我行这刻毒事！
我跟他早就想说了，只是不敢。
怎么？ 英子异道， 你俩早好上啦？
菊子点头。
那，你跟二婶是？ 英子惑半天，忽笑了，吐道， 呸！不要脸，活该！
菊子不语。
英子又失神了。
街坊走来。
死心吧！巴婶只欢喜我 英子说着，悻悻走掉。
都说巴婶母子不知好歹，便有些冷眼，巴婶抽气般瘦去，圆脸愁成枣核儿，尖了。
想开些， 二婶来劝， 强扭地瓜不甜，再讲，菊子人物儿也不错，性情温和，栓子又欢喜。
性子好顶吃的？喝的？做起活来还不如我一个老人家！二嫂子你也望见，我栓子可做不来重活，算命的也讲，得给他找个身强体壮的媳妇冲冲，帮衬着，便是还不了旧债也保个不添新债，这日子才能往下过。
也是。 二婶叹。
栓子，英子是老天爷送给咱家的福神，你若非退掉，我就是死，也不叫菊子进这个门！
栓子泪眼朦胧，巴婶亦朦胧。
夜凉如水。风起，院里墙外衰草寒叶纷纭，月华如练，薄如弯刀。
夫子身着旧衫，负手静立许久。
爹， 菊子怯怯道， 栓子
夫子摆手，叹。
菊子缄口。
夫子回首道： 菊子，爹教你那《孝女经》《妇德篇》，都还记得么？
记得，爹。
夫子顿顿： 好，好。
菊子不语。
夫子道： 前儿松子托媒来，我已应下了。
菊子道： 爹，然
夫子道： 自古贫不跟富斗，弱不跟强敌。队长家族旺业大，不是我们这种寒薄人家能得罪起的，如今队长为栓子不肯联姻正恼着，你若再不肯拔出脚来，将来他们迁怒于你，毕竟要累及咱家，便是我已老了，早死两年不要紧，可是你兄弟还要过一辈子。且，古人亦云幼嫁从亲，儿女姻缘古来父母做主，三从四德才是女子本分，你若不肯听爹话，便是忤逆我，那爹这许多年来教给你地都白费了，也白疼了你。
菊子不语。
风起，叶凋，檐败，窗衰，月寒地硬，冷了。
去罢。 夫子喃喃。
菊子凝驻。
夫子叹： 进不了就退一步，昂不了就抬头过，虽说有些窝囊却也不至于吃亏，孩子，螳臂当车只会白吃许多亏，爹活几十年才摸索出这点子道理来，你就是心不甘亦无奈。听爹话，死了那心，且松子身强力壮，比栓子强干许多，将来许还能帮衬你兄弟
菊子顿顿。
夫子回身： 子时了，睡去罢。
爹， 菊子忽坚持， 我只认栓子！
夫子驻足，半日，方道： 不要逼爹！
爹，您就是打死我，也不从！
夫子扬起手，半日，终垂落，满面悲哀，蹒跚自走。
菊子冷去。
菊子被禁，终日幽咽。
婚事由春天拖到冬天，队长不耐，欲遣人来退亲，巴婶闻讯，很是焦急。
菊子甭想进这个门！ 巴婶恨恨道， 有她没我！
栓子红掉眼，他舍不得妈。
不要英子，就是做光棍，也不要！ 栓子咬牙。
想是你要气死我哟！ 巴婶捂心泪流。
年关，落了雪。
栓子跪于夫子家门口，衣衫尽泥湿，才输给毛子。
叔，把菊子给我罢，我决不亏她！日后定好好孝顺您和婶。
夫子不忍，却窗后咬牙。
孝敬？笑话！那会儿谁不夸你谦和孝顺？到头来还不是气得巴老婆子瘦病连连？孝顺！
叔！
谁是你叔？滚！
叔 ！
砰！
栓子盯着紧闭地门，闻菊子幽咽，有些不禁，哀求不起。
英子两个哥哥寻来。
姓李的，你欺人太甚！好上菊子就不该托媒来说我妹妹，如今将她晾一边叫人瞧笑话，这会儿又到这来丢人现丑，不打你还当我们家好欺侮！
雪洼子里，栓子又饱受一顿拳脚。
早该揍揍了！ 路人甲道。
不识好歹！ 路人乙道。
年三十，正午，满镇弥香，刀、板、碗、碟，咚咚叮叮响。
夫子寻来，气白了面。
队长，您要作主儿！
怎么？
交你们队上照规则处理去，也叫他们尝尝苦头！丢人现眼，丢人现眼哟！竟叫人拐跑了，丢大丑！
同谁？
栓子！巴老婆子那绝种儿子！队长，您一定要叫他尝尝苦头儿好长些记性，见识！
队长思索半天。
决议了？ 队长道， 关社屋里饿到认罪才罢？闹出人命队上可不负责，你们被迫的。
夫子顿顿，咬牙道： 死，死了算！
夫子才走，巴婶亦闻讯赶来。
队长，我栓子他
没法子， 队长难堪， 夫子坚定要交队上处置，说甚死活由天，要不，你俩商量商量，认罚一笔款子？你也晓得，规矩是大伙儿举手表决通过的，得严厉遵守才是。再说，你们两家子的事，你一个人认罚也没用，夫子也得点个头儿，才能算！
门外白雪红屑，吉联迎春，室内香烛佑福，瓜菜飘香，其乐融融，团聚饭时。
天黑透，风刀子般割肉，几个汉子疲身累色地绑回泥污地 罪人 来。
队长钦点的看守。
英子爬墙钻洞打门跳窗皆被强硬拦截，队长早早令一帮子侄跟守她，头一次，她走不出家门去。
夜半，送往迎来时，四野爆竹轰鸣，乡民醉眼朦胧，聚赌寻乐，有惨叫和喜竹声传漾，无人理睬。
天明，松子路过社屋，见门大开，垂首惊觉白雪红液，忙拔腿喊讯，于是慌慌挤来一堆，践得白雪泥化成满地咖啡，不散豆香，徒播腥臭，门前地上，尚存几处解冻地血渍。
室内狼藉，外间栓子目光凝滞，笑声猖狂，麻绳勒入体内，已然成血绳，众人目光所及，皆斑红。里间地上，一具男尸，血肉模糊，依稀可辨下身赤裸。
像是光棍老三。 人说。
跑掉地两个看守被寻来，皆衣衫不整，神情惊怖。
疯了疯了！菊子疯了！她砸死了老三！
她还举着铁犁头追着要砸死我俩，疯了！疯了！她疯了！幸我俩跑得快
可怜老三，哼都没哼一声。
人呢？ 队长听着只觉不堪，问， 菊子哪去了？
追，追着我俩往出村地大路上去了，跑喽、跑啦！可怜老三......
节里挑双不挑单，初二是年里，所以不能挑。初四这天，毛子头一个燃香祭井神。
人畜皆围了来。
菊子肿胀变形地尸体静卧于泥地上，因井水而披发蒸汽，其衣衫混乱，血污变色，脚上一只花鞋十分精巧，想是将梦也绣进去了罢？井沿边两桶新水，一改往日青而香，腥浊熏人。
菊子跳了井，大年夜。
栓子不讲胡话已是很久以后，野地上，他寻得一堆黄土，痛哭流涕。
栓子保持将菊子迁至李家祖坟地里。
夫子不让她认祖归宗，我认！从此她生生世世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！
巴婶无言。
英子远远听着，红掉眼。
爹，找谁看也不该找那三个流氓。 英子怨。
活该！ 她哥哥道。
队长吸口烟，望望天，望望英子，不语，出门。
栓子给菊子立了块新碑。
名分是你的，只是你的！ 栓子面碑而誓，哽咽难禁。
英子悄悄悄立，陪落许多泪。
栓子逢人再也不笑了。
年后，山青水秀，草长莺飞，桃花朵朵时，巴婶做主，栓子迎娶英子过门了，嫁奁步队垄断一条街，羡煞一镇子的人家。
洗衣做饭养鸡喂猪担水种菜下地，赶集做生意，侍候巴婶母子，敷衍债主，早起晚睡，英子几不知累为何物，两百来斤的担儿，压得扁担驼了腰，旁人张口确当儿，她已风一般稳稳过去，于是赞声不绝。英子终日笑魇如花，望栓子时却总有些愧气。
巴婶舒着筋骨，乐眯眼。
年底，巴婶家破天荒分了红，没再追着队长要救济，英子顷尽私房，总总绝掉债主，门前难得安定。
真是你，英子！我几十年没尝过平稳年地滋味 巴婶喜泪涟涟。
英子只是笑，忙活不停，她说歇下来会腰疼。
栓子已习惯守坟。
清明，英子早早备好祭品，又另拿出一把草纸，打满铜印。
这是我私下托她兄弟打的，怎说
叫队长多积些德罢！ 栓子自走。
栓子自为菊子备的纸钱。
寒来暑往，英子得空便背上篓子，水里山间，田头野地，捕鱼捞虾，采药集果，捡菌捡枝，到处生财，分分角角地积攒，做着发家地美梦。
日子果然日渐红火起来，栓子家盖新居，打家具，一时成焦点。
不是英子，他李家能发动来？到底巴婶老辣，搬回金砖，英子真真旺夫命！
菊子是纸做地花儿，中看不中用的，栓子当年若讨的她，这几年，不定穷到没裤子穿。
栓子好福气哟！
怪。 街坊甲道。
不错，怪事。 街坊乙走来道。
奇怪， 二婶自语， 英子那样精彩的人物，怎肚皮不见反映哩？这许久的。
活该！栓子送掉菊子一条命，又叫英子受委屈，怎不绝子绝孙？ 街坊丙道。
英子有些低落，望见娃娃，不免失神。
巴婶日夜焚香，忠诚礼佛，但求李家多子多孙。
据说赤脚医生老江会治这不生地缺点儿，何不请他来瞧瞧？ 二婶道。
他是男人家。 巴婶为难。
可栓子得有个后呀！ 二婶道。
巴婶想半日，方道： 请他来？还是偷偷去打个招呼，叫他晚上来，他嘴还稳罢？
英子到底没拗过巴婶。
晚上，老江瞧完病出来。
巴婶， 老江望她半日，意味深长， 英子，她还是个姑娘。
巴婶哄劝、欺骗、哀求乃至责打栓子圆房均不果，甚失望。
栓子，你不给李家留后，立意要逼我死，是罢？也罢，妈这就死去让你喧扰！
巴婶直奔厨房，摸出菜刀来，生生往栓子手心塞。
杀罢，杀我！ 巴婶扯着栓子握刀的手，往自己脖子上架， 我知晓你为那妖精恨我，来，你杀我，杀罢，为她报复！ 妈 ！
别叫我妈！ 巴婶怒道， 如今那妖精才是你妈哩！为她你连天打雷劈都不顾了，还要叫李家断子绝孙！好狠的心哪！你杀我！我死掉望不见了，随你爱怎样怎么，不然我就去掘那妖精的坟，别脏了我李家祖坟窝子！这几年我也受够了，你冷着脸不叫妈了我也不怪你，可祖宗们没欠你甚，总该为他们想想！也是结婚几年的人了，还这样不懂事由着性子来！杀罢，杀呀？快快着手，为那妖精报仇！
够了，妈！ 栓子急道， 您就会为她逼我！若不是她哄得你发昏，我跟菊子也不会走到那一步！为讨你欢喜点个头，我叫菊子清早挑水受您考验，我也问过，菊子没偷过一次勤！可是她倒好，红口白牙诬告菊子，好事尽往自个儿身上揽，她全家都一个德行！您不赞成我跟菊子就早些摇个头嘛，我好再设法子，竟哄我们那许久！悔，我悔呀，妈！当年我和菊子若再胆大些，心狠些，不管它甚闲言碎语，不怕叫老子娘伤心，也不至落到那般田地，叫菊子吃尽苦头！不是为你，我早随菊子去了，您若再逼，我就去死！妈，望见她我就记起队长来，菊子死得那样惨，我恨他们井深！
巴婶心病多日，终倒下，自此，再没起来过。
这日，巴婶遣人将栓子由菊子坟前叫回。
栓子，这几年是妈对不住你，可英子是好姑娘，你不能就这样亏她一生。
栓子，是妈错了！我想着你硬上一、二就过去了，谁曾想你竟这样倔！千错万错都是妈地错，不该强你，可妈也是想你好呀！我心里也 菊子那孩子，妈对不起她，可她再好，终是去了的人，你怎就放不下呢？忘掉罢，啊？还得过日子呀！儿呀，你就是恨倒了自身，菊子也活不过来，她要是有灵，见你作践自己，也不会安生。英子她生的得人意儿，欢喜上你，不是错。或者真是我眼花识错了人，误掉你跟菊子，但错不在英子，你不能错恨她一生。栓子，咱已经误下菊子了，不能再误英子。
栓子只是不语。
唉，天晓得罢！妈也糊涂了，你好好过，你爹扶我来了
巴婶入土后，栓子回家。
灯光下，英子肿着双眼，遍身素缟，有些特殊地美，栓子有霎时地荡漾，终抑住，他闻声菊子地幽咽。
英子，你走罢。
英子不动，神情懊丧。
菊子永远活着，在我心里。
英子微笑，背过身去，抹去一串泪。
英子未走，栓子有说不清地滋味。
婚前，栓子每天尚可挣六个工分，与巴婶勉强度日，自婚后，便病痛一直起来，又脾性古怪，挣的反不及扣得多，固然队长有心助他，却因他坚拒而作罢。英子干起活来玩命般，里里外外栓子插不上手，后来英子便不让他去上工了，他也乐得不去，终日拖着病体陪伴菊子，想着过去，算着死期，没有一滴泪。
兴许泪早已流尽，栓子如是想。
这日，栓子由坟地往家走，忽地腹痛难忍，不觉挣扎栽进沟里，近处干活地队员们围过来，眼瞅他疼得变了色，无人敢揽。
怎的，病啦？
可怜！
作孽哟！
英子闻讯赶来，背起栓子奔往山外病院。
队长叫来两个青年，塞些钱与他们。
遇上去给你英子姐，别叫栓子晓得， 队长道， 我英子不容易。
两青年发足疾奔，吁吁难跟上光脚板地英子。
英子受了钱。
次日，栓子醒来，英子就在床边，血红着眼底凝视他，满面风尘，衣衫泥渍斑斑，已干硬。栓子有些鼻酸，闭上眼，于是想起菊子。
多睡会儿也好， 英子道， 有护士看着你，我去上个茅厕。
栓子无语，英子陪笑吩咐护士几句，自出去。英子望望走廊，廊椅上睡着人。英子顿顿，一时忘了问讯，人却困极了，便走去倚墙，朦胧睡去。
你，干什么的？ 一护士走来，皱眉啧啧有声， 外面睡去！墙都比你清洁，满身细菌！
英子望望衣服，很是羞愧，忙离了墙，却不示弱： 农夫么，跟泥土打交道的，身上不沾泥水岂非浸药水？没有泥，你就能好米好菜地吃啦？
还挺凶！泥好你怎不当饭吃呀？
你怎不喝药水哩？瞧不起农夫!
又一个护士奔来，挥手道： 出去出去！别打搅病人休息！
英子顿顿，涨面不语，栓子也是病人。
脏还不叫人讲！ 护士低语着忿忿走掉。
英子扯扯衣衫，昂头，又觉累，于是立着，不觉无倚而眠。
栓子不肯多住，英子买罢药，依然背他回家。英子身上满是酸臭味，栓子陈沉睡去。
栓子醒来，已躺在床上，天黑透。外间，英子在泡脚，有咝咝地抽气声传来，栓子探头去望，灯下，英子正捧了脚审阅，溃烂肿胀若变质松糕，栓子不忍睹。栓子有些感到异样，也许英子确是不错的，然，队长冷漠地面孔交错着菊子无助地表情浮散开来，栓子地心不由抽痛。
每日饭时，栓子桌上总不断两个热菜，酒沽得少，却可开心。
闲久了，栓子亦学人赌博，英子虽精致，仍一点点欠下债去。于英子心坎来讲，她极不愿欠债受人言语，生出低人一等地意思来，她自幼受人注视，自尊不许她叫人笑话，可如今欠清偿，只有拼命榨取精力来还。
栓子驼下背，英子曾年轻，亦渐老去，老到不再泼辣，只有笑，微笑如病般粘于她面上，使得债户亦更愿意上李家讨债，英子不会撒野耍恶棍，又或是落泪装可怜，她会微笑着，抠遍衣衫收罗些零钱，温着性子递过去，不管对方如何刻薄她。
都叹英子移了性儿，亦不如从前般强干。
小酒，热菜之余，栓子偶然也会想，没有英子会怎样，老是迷茫，又欣慰，英子始终还在，想是不会走了，有时候，栓子会莫名地企盼，想英子也会倒下，如此他便可以照料她，还些人情，他不要欠她太多，虽然已欠下许多。
转瞬十多年从前，时值骚乱后期。
队上丢了稻种。
栓子被缚已是晚上，英子正山间寻机生财，闻讯忙忙下山，情急失足 起身时只觉肋间气血奔流，摸摸不见血，便直奔会场去。
打谷场上，队员齐集，公审栓子。
是他！ 毛子走出，指栓子忿忿道， 他偷去粮种卖钱，还，还赌债。
就是他！输了些给我们， 松子等人走出，将一把票子扔于栓子面上，恨道， 呸！竟是脏款！
人群动乱。
叫他认罪！ 一人振臂高呼。
认罪 ！ 百应。
栓子矢口否定。
这东西嘴硬，想是要给些苦头尝尝。 毛子道。
试试 ！ 百应。
毛子的小孙子台下惊醒，想是感到爷爷威风，于母亲怀里哇哇响应，毛子听见却似痛恨，心一凛，望栓子的眼神便软了些儿，然念及英子，又恨恨来。
半天过去，栓子索性冷笑不语了，世人无奈。
想是要动规矩才肯松口儿，娘的！每日好吃好喝不务正业，比干部还过得润泽舒服，不打你打谁？来呀，拿家伙！ 松子吼。
打狗日的！ 百应。
群情激愤时，新队长适时站出来，制止许多舞动地棍棒，然栓子身上仍是刻下许多鞋印儿。
栓子叔，如今空口无凭，你有话讲么？啊，那个，我晓得你是诚实人，行不出这刻毒事，定是受某些恶权势地胁迫，对罢?想你也吃了他们不少苦头，你讲出来，政府是广大的，人民都站在你这边，菊子婶的命不能白送掉！这个 你细心瞧瞧会场，他们在不在?是哪些人害你成如今这样的？你指出来，他们势再大，终将是党和人民的手下败将！咱们都会为你做这个主，一举革除恶势力，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！那个，栓子叔，你讲罢，啊，再不开言可就当你是伏法认罪了，你讲罢！指出来。 队长苦口婆心。
台下，几个退位干部不觉变了脸。
栓子不语。
新队长半天不闻栓子回应，不耐，摊摊手。
老规矩？ 他问。
规矩 ！ 百应。
队长自坐回去，几个汉子携棒走来，将栓子缚紧放倒，堵口，望队长。队长招招手，无穷惋惜地样子。
英子匆匆呈现，火把，篓里二、三果子，几株带泥药草。
东西是我偷的！ 她说。
皆怔住。
英子，这罪可不是乱顶得的， 毛子一边道， 他一大老爷们，10p冷水机价格，做错事就得承当成果，你一妇道人家别逞瞎能。
我偷的！ 英子坚持。
家去洗洗上些药，怎擦破这很多处？ 毛子关心道， 你就别再事事都逞强了，栓子白享这许多年清福，也该叫他吃些苦头。
我偷去卖了，钱花掉些，剩的都在这， 英子抠出所有分分角角， 冤有头，债有主，我做地贼，也认罚！
众人望队长，队长皱眉。
然，栓子是你男人，一家之主，又知情不报，还是该打他！ 毛子回首向英子低语， 台下休憩去罢，反正栓子都绑了，就算真不是他做的，这些年他也该为你尽尽心。
放屁！ 英子道。
全场安静，毛子涨红面。
毛子哥， 英子软下口吻道， 我偷稻种地事儿，栓子他确不知情，否则，他决不会让我犯这过错。他一向身子弱，你看，能不能别再追究他了？
于是皆望队长。
来罢！ 英子忙卸下篓子，伏地咬住乌油油地辫梢。
队长叹叹，背身而去。
棍棒撞击肌肉发出 扑、扑 地声音，十分烦闷。
作孽哟！ 二婶叹。
英子伏榻，抚伤微笑。
栓子一边垂首不语。
别再笑了！ 栓子忽然道， 叫人好受！
英子惊奇，继而微笑： 怎会呢？笑笑日子才好过。且，望见你我不由就想笑，心里甜。
栓子欲言又止。
稻种就在社屋里，没人偷。 英子道。
栓子有些恼怒。
英子叹道： 我也不单是为你，他们故意捏错儿，为的是揪我爹他们，你我认不认都要受罚。他们还想借菊子地事来闹腾，好在你明确，我也相信你不会，你是好人。再说，你时常三病五灾的，哪禁得起他们折腾？我打小就倔得很，没少挨爹打，都练出来了，打打还舒筋骨哩！
栓子不语，自出去。
屋里洋溢起浓郁地葯香。
英子挣扎几年，到底垮掉。老掉地栓子开端卖命干活，债主多起来。
毛子于地里望见栓子，总有些讪讪地，栓子闷头做活，赌桌不大去了，酒却未戒。
皆叹英子那样结实地人竟也禁不起一顿板子，便有些不入眼，英子渐笑得委曲了。
添购地物什还是那么娇艳，却早早易了主，栓子落寞起来。栓子梦见又回到从前，不英子地从前，他仍是和巴婶相依为命，却不见菊子地笑容。栓子察觉自己似乎是兜了个大圈儿又回到原点，却也不是原点 醒来后，栓子哭了。
闲时，栓子亦回想从前，想菊子地平和，巴婶地慈祥，想他和英子共同渡过地那许多年。他从未真正大富过，却暮景无比悲凉，酒足饭饱地日子他许久未再享受，因为能给他这些地英子垮了，唯一可叹地是身材似乎忘却病痛，能叫他支持着劳作。有时候，他也会悼念英子强干地日子，便生出些意思来，然菊子地面孔是他耿耿于心的，她的终局总叫他荒漠。
栓子醒来时，英子正喘着气放鸡出笼。雄鸡鸣晓最是扰人清梦，而此时，栓子应睡得最美罢？早起放鸡已是英子一辈子地习惯。栓子已熟悉早醒，只是从未叫英子知晓，他深切体味一个曾以强干为豪视泥土为生命地女人，忽然失去赖以为豪地一切，且行止艰苦，心底会有多凄凉。他匆匆不忍拂却她的好意了，他甘心她做一些事情，即便弄巧成拙，也可令她好过一些。
栓子起床后，早饭已好，英子挣扎着端来堂上，有些谦卑地奉于栓子，栓子接过去，却忽地没了胃口，于是顿顿，怔过去。英子望望他，扶杖上前，自收了碗，往厨间去了，出来时，手上已多了个食盒，栓子接过盒子，欲言又止，走了，没望她。
栓子于田间时而心慌不已，耐到午时忙负锄携盒回到院子里。厨间没有英子。栓子忙忙进屋，外间桌上列举四道热菜，壶也是满的，想是有客来。栓子垂首入内室，眼角扫见英子斜倚榻上，便安下心，自往外间吃喝起来，可惜心慌，吃不香。
栓子吃罢走进内室，英子已躺下，盖得严实。
栓子立了会，垂首欲出。
栓子哥， 英子忽然道， 咱说说话罢。
栓子不语，走过去。
英子望望他，很柔和地样子。
栓子哥，米在瓮里你也晓得，都是你弄的，油盐在灶前地窗台上，完了记得要买，别吃那没油地菜，你身子骨弱
栓子不语。
我叫瞎子给你算了个命，讲你能活八九十哩！我心贪，就多做了十多双鞋，栓子哥，过年一定记得穿新鞋，讨个吉利 喘喘气她又道， 我那枣木箱箱底里，有件海蓝单褂，是我妹子做来给我的，一直没舍得穿，那衣口袋里，攒着些钱，这些年我老着脸没拿出来还债，怪讪的，也没叫你知道，我呢，就是怕走得早了，没法再服侍你，你又不会过日子，留着好叫你养老。
栓子有些心酸。
栓子哥，当前酒少喝些，饭食上不能亏，要养好身子，还得渐渐还帐哩！ 英子吐气又道， 俗话讲 人不死，帐不烂 ，咱错了一辈子，没留个后，对不起李家列祖列宗，临了不能再带累他们挨债主地恶言儿。
栓子心底荒凉起来。
英子顿顿，有些迟疑，终颤颤探出手欲触摸栓子地面孔，栓子忙闪过，却又犹豫，英子僵了僵，长息。栓子望见她地袖子是大红的，记得初嫁那年，她一袭红衣。
栓子哥，这些年我一直梗着没对你跟妈讲，我对不住你，我
栓子用力摆摆手，十分不耐地样子。
栓子哥，妈没骗你，那些水，真的是我挑的，我是望见菊子
睡罢！都过去了，我也听够了！
你总想这事是死无对证，只当我跟妈合起来哄你。
栓子起身，欲走地样子，英子长长叹气。
我去后，会跟菊子讲，你一辈子想着她。唉！真是孽缘么？我到底没比过她去！
明年清明上坟，你就服个软，啼声妈，陪她讲讲，别再只是淌眼泪了，妈心里也不好受。想想，做父母的，谁不想子女过舒服日子？她也是怕你吃苦。你跟菊子，都不是那能做活地人，那年头吃工分不像如今分责任田。可惜咱没个后，你领会不到妈地苦心。栓子哥，你恨我一生也是该的，当初是我私心重，才误掉你跟菊子地好姻缘，又叫你跟妈怄这许多年。然，我也是人哪，欢喜你错了么？我素来要强，没服过谁地软，好容易有心要服你，你却不要！我原想着你冷上多少年就会转过意来，争知你竟执拗到如今，我这一盼就是几十年哪！我地错哟！一生就是放不下你，叫我也没法子。
栓子咬牙不语。
英子有些难禁。
栓子哥，我这一生，盼到头发都白了，也没得你正眼望过，这会儿，你细细望我一眼罢！记个样子，将来也留个想头，怎讲咱俩一屋子过了几十年
栓子不动。
半日，英子方叹道： 栓子哥，我走后，将我跟妈埋一块儿，作个伴，来年立碑，就写是妹子罢，也算做过李家人。
栓子实在很想去望她，只是无法抬开端来，菊子地面孔就在眼前，笑笑地，忽就血污满身，当年她惨遭凌辱时，他就在隔壁！他怕，刻骨地寒冷，胆怯榻上那张面孔会忽然化作队长残暴地笑
我走后，你好好过，你点个头儿，叫我闭目去。
栓子似乎不知如何安排他地躯体了，他已不是他了。
英子浑浊着双眼，呼吸得艰巨。
栓子想很久，挣扎许久，终点了头，举首，英子已闭目。
她还没吃饭。
栓子喉间忽然一阵辛辣，咳过去后，眼早已红掉。他凝神去望英子，其灰发如生前一般齐整，两颊微红，面露微笑，几十年风霜化作皱纹纵横，她曾经爱美亦很美过。栓子有些恍惚，眼前这张面孔似是菊子又像是英子，他哽着努力去打量，英子闭目时地余泪未化，于是泪流满面，泪水滴落在英子面上，湿掉胭脂，栓子慌慌去抹，于是又散了。她真的死了，而他永远失去她！栓子变得从未有过地恐慌，他极想望清她，记下她，却总是模糊记忆与双眼！榻上地英子身着初嫁时地服饰，似乎仍在做那少女时地美梦，栓子再也抑不住......
巴婶左右，悄悄卧着两个女子。
英子坟前一块碑，无字碑。碑上名分早已允给菊子，多年前一世唯一地誓言历历在耳。栓子不知该如作甚英子留字，若篆上妻，便负掉菊子，刻上妹，究竟几十年夫妻
隔壁二婶一夜间无病仙逝，堂侄山子料理后事，栓子受邀帮忙。
檐下一口大缸，横立于窗下沟上，栓子望着院子，似曾相识，不觉呆去。
山子走来。
怎么，栓子，想要这口破缸？
破缸？ 栓子意外。
山子摇头： 倒是不小哩！可惜裂了底，一直不能用。平日放这沟边，晴天二婶搭着晒晒货色，就是雨天积上水，也好从这沟里流出去，不至泥了院子。
天黑时，山子挽灯与栓子结伴出院，偶一踉跄，栓子举首望去，失声诡异。
山子！
怎么，望见二婶啦？ 山子颤颤靠来。
这门、门头！月、月牙！ 栓子口不择言。
山子仰头望望，深深舒气不认为然： 我道甚！这门头上地圆镜子，几十年前就叫镇上小娃娃砸坏了，二婶在时还讲过砸得巧，跟你们家是一对哩！怎么，你住隔壁，反不晓得？
【义务编辑：蝶恋花】 赞
(散文编纂：江熏风)
囚犯的妻子 第十二章 钱啊，命相连
虽然有了妹夫的撑腰，是阻拦了弟媳他们不再欺负我了，但是在经济上并没给我带来多少实...
斗狼记1
招生招生，六年了，六个暑假，整整六个暑假，我都是在校办里期待着家长带着学生来报名...
家有儿女（第二十章）
保清一家人沉侵在儿子结婚的幸福中，媳妇翠花能干又勤快，手不离活，活不离手，不管谁...
家有儿女（第十九章）
麦玲的父亲保清的病有点重大，由于县医院医疗前提差，看不了看的病，医院要他转院，没...
家有儿女（第十四章）
大人孩子都知道麦玲厉害，一般人都不敢欺负她，大人孩子欺负她的家人，麦玲很恨他们，...
家有儿女（第十三章）
县里有个会议，要一个大队引导去开会，杨国庆非要保清去开这个会，保清一去就是四十天...
鎮上人傢門頭多鑲圓鏡，所謂照妖，巴嬸傢鑲地是月牙鏡，全鎮独一，然小名小姓，無人在意。
鎮上男女屬意某一方又羞於出口時，便為對方做事，被求方若也有意，便緘口不問，待時機成熟方托媒相求，反之，則需早早相拒，以便求方再覓别人。
栓子是巴嬸的獨子，寡言體弱，然逢人便笑，與人說話總躬身側首，溫和謙遜，於是皆贊巴嬸教子有方，甚羨慕。
你媽怕是不願意。
媽就歡喜勤快人，我傢門頭鑲月牙鏡，窗前簷下有口缸
奇怪。 隔壁二嬸道。
二嬸傢院溝淌著水，艷陽天。
簷下那口大缸連日來清早註滿水，且木蓋上時時留些東西，或幾個雞蛋，或幾片鍋巴，偶爾還有雙新佈鞋，皆包於紙裡，幹幹凈凈，巴嬸收下東西，也不言語。
久之，巴嬸笑，栓子得意。
媽守在窗後望見你，回房一直笑，竟是歡喜你的，不如咱就說瞭罷。
近來我爹不大好說話，再另主意子罷！
奇异 二嬸自語。
墻腳溝裡泥濕依舊。
忽一日，巴嬸不自在起來，吃不香睡不眠，眼裡心裡皆是小娃娃地歡顏，於是驚覺，栓子已長成，該討個媳婦瞭。
一傢女好百傢求。隊長傢的英子打小便是鎮人稱羨地人物兒，體豐，勤快，又傢世好，雖有些潑辣，卻強幹勝男人，算命的還說，她八字好，比那薛丁香還旺夫。
隊長傢連日來門庭若市，求親的磨短瞭舌頭，英子隻是沉默。
二嬸是個無後的老寡婦，牽半輩子紅線，卻未能玉成自己。犹如一臺廢棄的機器，很快便無人想起，二嬸已老到耳聾目眩，洗凈妙嘴生花的光荣，被人遺忘亦是當然，其好像亦早已習慣黯淡，然，這日，她卻尋至李傢去。巴嬸聞言隊長似乎屬意毛子，心中正不自由，見二嬸來便有些慌不擇人，直托二嬸代往隊長傢求英子，二嬸猶豫，然念及英子的確勝出心中人選，便嘆嘆，點瞭頭。
英子終於肯表態瞭，然，出隊長预料，她將姻緣茶捧送二嬸掌心，滿室皆驚。
不行！ 隊長氣惱， 人是不錯，然太窮酸，你跟瞭他，隻怕苦累幾十年！
我情願！ 英子道。
再細挑吧，啊？多著哩!舒舒服服地人傢不好麼？ 隊長勸。
我有手有腳，窮不死！ 英子堅持。
我嫌丟人！ 隊長拒絕。
英子軟硬不吃，不屈不撓，隊長到底敗下陣來。
生成地窮命！ 隊長嘆。
巴嬸喜不自禁。
怎，不是菊子麼？！ 栓子驚。
是英子！ 巴嬸怪。
我不要！ 栓子拒。
下贱種子！也不想想，多少人傢搶著要還不及，你二嬸口水說幹一井深，才得隊長點頭，且白得人傢多少東西多少擔水，這會兒倒說不要，也講得出口！早幹嗎去瞭？媽歡喜她，你不要也得要！
媽，那水是我叫菊子擔的，怎都攬英子頭上！
什麼菊子葉子？是英子！我還望得清
實話對你講罷，媽，我早同菊子好上瞭，她挑這許多日水，你也沒攔她。
菊子？鎮外夫子傢那個害人精？可不成！你本就生得弱，再討個嬌生慣養四體不勤的回來，這日子還過不過瞭？且，咱傢本就勢單力薄，若再找個單門獨戶地做親傢，將來受一輩子欺负哩！就訂英子!娘傢族大人多，她又身子壯實，會持傢，還能旺你，英子能瞧上咱們傢，是你前生修來地福哩!
我隻要菊子！
栓子，你還年輕，不曉得找個好對象的好處兒，那菊子再好也比不過英子去，英子才是咱傢的福星哩！聽話，媽不會害你。
我不歡喜她！
討來就歡喜啦！年輕人嘛，有幾個不愛挑三揀四？你爹當年也說不歡喜我哩，終還不是過一輩子。
死也要和菊子在一塊兒！
你！ 巴嬸紅掉眼， 你從來聽媽話
栓子垂下腦袋。
不要！就是不要！
栓子不要金罐地笑話一夜傳遍小鎮，人人嘆傻。
英子缄默起來，日漸黃瘦去。
不識好歹地東西！ 英子大哥道。
英子，我替你揍他出氣！ 二哥咬牙。
敢！ 英子肅面道， 先打死我！
英子趕集，街角遇見菊子。
不要臉！ 英子道， 拆人姻緣，不得好死哩！
我沒有。 菊子紅掉面。
還不認！我同栓子哥才定親你就獻好來，叫他為難，不是缺德難不成還是積德哩？笑話！
不是我！不是。
還講！以前栓子哥見我就笑，如今跟避貓鼠似的，都是你這妖精招得他！我自問從未得罪過你，怎就對我行這刻毒事！
我跟他早就想說瞭，隻是不敢。
怎麼？ 英子異道， 你倆早好上啦？
菊子點頭。
那，你跟二嬸是？ 英子惑半天，忽笑瞭，吐道， 呸！不要臉，活該！
菊子不語。
英子又失神瞭。
街坊走來。
铁心吧！巴嬸隻歡喜我 英子說著，悻悻走掉。
都說巴嬸母子不知好歹，便有些冷眼，巴嬸抽氣般瘦去，圓臉愁成棗核兒，尖瞭。
想開些， 二嬸來勸， 強扭地瓜不甜，再講，菊子人物兒也不錯，性格溫和，栓子又歡喜。
性子好頂吃的？喝的？做起活來還不如我一個白叟傢！二嫂子你也望見，我栓子可做不來重活，算命的也講，得給他找個身強體壯的媳婦沖沖，幫襯著，便是還不瞭舊債也保個不添新債，這日子才干往下過。
也是。 二嬸嘆。
栓子，英子是老天爺送給咱傢的福神，你若非退掉，我就是死，也不叫菊子進這個門！
栓子淚眼朦朧，巴嬸亦朦朧。
夜涼如水。風起，院裡墻外衰草寒葉紛紛，月華如練，薄如彎刀。
夫子身著舊衫，負手靜破許久。
爹， 菊子怯怯道， 栓子
夫子擺手，嘆。
菊子緘口。
夫子回想道： 菊子，爹教你那《孝女經》《婦德篇》，都還記得麼？
記得，爹。
夫子頓頓： 好，好。
菊子不語。
夫子道： 前兒松子托媒來，我已應下瞭。
菊子道： 爹，然
夫子道： 自古貧不跟富鬥，弱不跟強敵。隊長傢族旺業大，不是我們這種寒薄人傢能得罪起的，如今隊長為栓子不肯聯姻正惱著，你若再不肯拔出腳來，將來他們遷怒於你，終究要累及咱傢，便是我已老瞭，早死兩年沒關系，可是你兄弟還要過一輩子。且，古人亦雲幼嫁從親，兒女姻緣古來父母做主，三從四德才是女子天职，你若不肯聽爹話，便是违逆我，那爹這許多年來教給你地都枉費瞭，也白疼瞭你。
菊子不語。
風起，葉凋，簷敗，窗衰，月寒地硬，冷瞭。
去罷。 夫子喃喃。
菊子凝駐。
夫子嘆： 進不瞭就退一步，昂不瞭就低頭過，雖說有些窩囊卻也不至於吃虧，孩子，以卵擊石隻會白吃許多虧，爹活幾十年才探索出這點子情理來，你就是心不甘亦無法。聽爹話，死瞭那心，且松子身強力壯，比栓子強幹許多，將來許還能幫襯你兄弟
菊子頓頓。
夫子轉身： 子時瞭，睡去罷。
爹， 菊子忽堅持， 我隻認栓子！
夫子駐足，半日，方道： 不要逼爹！
爹，您就是打死我，也不從！
夫子揚起手，半日，終垂落，滿面悲痛，踉蹌自走。
菊子冷去。
菊子被禁，終日幽咽。
婚事由春天拖到冬天，隊長不耐，欲遣人來退親，巴嬸聞訊，很是著急。
菊子甭想進這個門！ 巴嬸恨恨道， 有她沒我！
栓子紅掉眼，他舍不得媽。
不要英子，就是做王老五骗子，也不要！ 栓子咬牙。
想是你要氣死我喲！ 巴嬸捂心淚流。
年關，落瞭雪。
栓子跪於夫子傢門口，衣衫盡泥濕，才輸給毛子。
叔，把菊子給我罷，我決不虧她！日後定好好孝順您和嬸。
夫子不忍，卻窗後咬牙。
孝順？笑話！那會兒誰不誇你謙恭孝順？到頭來還不是氣得巴老婆子瘦病連連？孝順！
叔！
誰是你叔？滾！
叔 ！
砰！
栓子盯著緊閉地門，聞菊子幽咽，有些不禁，哀求不起。
英子兩個哥哥尋來。
姓李的，你欺人太甚！好上菊子就不該托媒來說我妹妹，如今將她晾一邊叫人瞧笑話，這會兒又到這來丟人現醜，不打你還當我們傢好欺負！
雪窪子裡，栓子又飽受一頓拳腳。
早該揍揍瞭！ 路人甲道。
不識好歹！ 路人乙道。
年三十，正午，滿鎮彌香，刀、板、碗、碟，咚咚叮叮響。
夫子尋來，氣白瞭面。
隊長，您要作主兒！
怎麼？
交你們隊上照規矩處置去，也叫他們嘗嘗苦頭！丟人現眼，丟人現眼喲！竟叫人拐跑瞭，丟大醜！
同誰？
栓子！巴老婆子那絕種兒子！隊長，你必定要叫他嘗嘗苦頭兒好長些記性，見識！
隊長考虑半天。
決定瞭？ 隊長道， 關社屋裡餓到認罪才罷？鬧出人命隊上可不負責，你們自願的。
夫子頓頓，ptc加热器，咬牙道： 死，死瞭算！
夫子才走，巴嬸亦聞訊趕來。
隊長，我栓子他
沒法子， 隊長為難， 夫子堅決要交隊上處置，說甚死活由天，要不，你倆磋商商量，認罰一筆款子？你也曉得，規矩是大夥兒舉腕表決通過的，得嚴格遵照才是。再說，你們兩傢子的事，你一個人認罰也沒用，夫子也得點個頭兒，能力算！
門外白雪紅屑，吉聯迎春，室內香燭佑福，瓜菜飄香，其樂融融，團圓飯時。
天黑透，風刀子般割肉，幾個漢子疲身累色地綁回泥污地 功臣 來。
隊長欽點的看守。
英子爬墻鉆洞打門跳窗皆被強硬攔阻，隊長早早令一幫子侄跟守她，頭一次，她走不出傢門去。
夜半，送舊迎新時，四野爆竹轟鳴，鄉民醉眼朦朧，聚賭尋樂，有慘叫和喜竹聲傳漾，無人理會。
天明，松子途經社屋，見門大開，垂首驚覺白雪紅液，忙拔腿喊訊，於是慌慌擠來一堆，踐得白雪泥化成滿地咖啡，不散豆香，徒播腥臭，門前地上，尚存幾處凍結地血漬。
室內散乱，外間栓子眼光呆滯，笑聲瘋狂，麻繩勒入體內，未然成血繩，眾人目光所及，皆斑紅。裡間地上，一具男屍，血肉隐约，依稀可辨下身赤裸。
像是光棍老三。 人說。
跑掉地兩個看管被尋來，皆衣衫不整，神色驚怖。
瘋瞭瘋瞭！菊子瘋瞭！她砸死瞭老三！
她還舉著鐵犁頭追著要砸死我倆，瘋瞭！瘋瞭！她瘋瞭！幸我倆跑得快
可憐老三，哼都沒哼一聲。
人呢？ 隊長聽著隻覺不堪，問， 菊子哪去瞭？
追，追著我倆往出村地大路上去瞭，跑嘍、跑啦！可憐老三......
節裡挑雙不挑單，初二是年裡，所以不能挑。初四這天，毛子頭一個燃香祭井神。
人畜皆圍瞭來。
菊子腫脹變形地屍體靜臥於泥地上，因井水而散發蒸汽，其衣衫凌亂，血污變色，腳上一隻花鞋十分精致，想是將夢也繡進去瞭罷？井沿邊兩桶新水，一改昔日青而香，腥濁熏人。
菊子跳瞭井，大年夜。
栓子不講胡話已是很久以後，野地上，他尋得一堆黃土，痛哭流涕。
栓子堅持將菊子遷至李傢祖墳地裡。
夫子不讓她認祖歸宗，我認！從此她生生世世生是李傢人死是李傢鬼！
巴嬸無言。
英子遠遠聽著，紅掉眼。
爹，找誰看也不該找那三個流氓。 英子怨。
活該！ 她哥哥道。
隊長吸口煙，望望天，望望英子，不語，出門。
栓子給菊子立瞭塊新碑。
名分是你的，隻是你的！ 栓子面碑而誓，哽咽難禁。
英子靜靜悄立，陪落許多淚。
栓子逢人再也不笑瞭。
年後，山青水秀，草長鶯飛，桃花朵朵時，巴嬸做主，栓子迎娶英子過門瞭，嫁妝隊伍壟斷一條街，羨煞一鎮子的人傢。
洗衣做飯養雞喂豬擔水種菜下地，趕集做生意，服侍巴嬸母子，應付債主，早起晚睡，英子幾不知累為何物，兩百來斤的擔兒，壓得扁擔駝瞭腰，旁人張口的當兒，她已風正常穩穩過去，於是贊聲不絕。英子終日笑魘如花，望栓子時卻總有些愧氣。
巴嬸舒著筋骨，樂瞇眼。
年底，巴嬸傢破天荒分瞭紅，沒再追著隊長要接濟，英子頃盡私房，總總絕掉債主，門前難得安寧。
真是你，英子！我幾十年沒嘗過安穩年地滋味 巴嬸喜淚漣漣。
英子隻是笑，忙活不停，她說歇下來會腰疼。
栓子已習慣守墳。
清明，英子早早備好祭品，又另拿出一把草紙，打滿銅印。
這是我暗里托她兄弟打的，怎說
叫隊長多積些德罷！ 栓子自走。
栓子自為菊子備的紙錢。
寒來暑往，英子得空便背上簍子，水裡山間，田頭野地，捕魚撈蝦，采藥集果，撿菌撿枝，四處生財，分分角角地積攢，做著發傢地美夢。
日子果然日漸紅火起來，栓子傢蓋新居，打傢具，一時成焦點。
不是英子，他李傢能發起來？到底巴嬸老辣，搬回金磚，英子真真旺夫命！
菊子是紙做地花兒，中看不顶用的，栓子當年若討的她，這幾年，不定窮到沒褲子穿。
栓子好運氣喲！
怪。 街坊甲道。
不錯，怪事。 街坊乙走來道。
奇怪， 二嬸自語， 英子那樣杰出的人物，怎肚皮不見反應哩？這許久的。
活該！栓子送掉菊子一條命，又叫英子受冤屈，怎不絕子絕孫？ 街坊丙道。
英子有些低落，望見娃娃，不免失神。
巴嬸昼夜焚香，虔誠禮佛，但求李傢多子多孫。
聽說赤腳醫生老江會治這不生地弊病兒，何不請他來瞧瞧？ 二嬸道。
他是男人傢。 巴嬸為難。
可栓子得有個後呀！ 二嬸道。
巴嬸想半日，方道： 請他來？還是偷偷去打個召唤，叫他晚上來，他嘴還穩罷？
英子到底沒拗過巴嬸。
晚上，老江瞧完病出來。
巴嬸， 老江望她半日，象征深長， 英子，她還是個姑娘。
巴嬸哄勸、誘騙、乞求乃至責打栓子圓房均不果，甚絕望。
栓子，你不給李傢留後，立意要逼我死，是罷？也罷，媽這就死去讓你清凈！
巴嬸直奔廚房，摸出菜刀來，生生往栓子手心塞。
殺罷，殺我！ 巴嬸扯著栓子握刀的手，往本人脖子上架， 我曉得你為那妖精恨我，來，你殺我，殺罷，為她報仇！ 媽 ！
別叫我媽！ 巴嬸怒道， 如今那妖精才是你媽哩！為她你連天打雷劈都不顧瞭，還要叫李傢斷子絕孫！好狠的心哪！你殺我！我死掉望不見瞭，隨你愛怎樣怎樣，不然我就去掘那妖精的墳，別臟瞭我李傢祖墳窩子！這幾年我也受夠瞭，你冷著臉不叫媽瞭我也不怪你，可祖宗們沒欠你甚，總該為他們想想！也是結婚幾年的人瞭，還這樣不懂事由著性子來！殺罷，殺呀？快快動手，為那妖精報仇！
夠瞭，媽！ 栓子急道， 您就會為她逼我！若不是她哄得你發昏，我跟菊子也不會走到那一步！為討你歡喜點個頭，我叫菊子清早挑水受您考驗，我也問過，菊子沒偷過一次懶！可是她倒好，紅口白牙誣陷菊子，好事盡往自個兒身上攬，她全傢都一個德行！您不批准我跟菊子就早些搖個頭嘛，我好再想方法，竟哄我們那許久！悔，我悔呀，媽！當年我和菊子若再膽大些，心狠些，无论它甚閑言碎語，不怕叫老子娘傷心，也不至落到那般地步，叫菊子吃盡苦頭！不是為你，我早隨菊子去瞭，您若再逼，我就去死！媽，望見她我就記起隊長來，菊子死得那樣慘，我恨他們井深！
巴嬸心病多日，終倒下，自此，再沒起來過。
這日，巴嬸遣人將栓子由菊子墳前叫回。
栓子，這幾年是媽對不住你，可英子是好姑娘，你不能就這樣虧她终生。
栓子，是媽錯瞭！我想著你硬上一、二就過去瞭，誰曾想你竟這樣倔！千錯萬錯都是媽地錯，不該強你，可媽也是想你好呀！我心裡也 菊子那孩子，媽對不起她，可她再好，終是去瞭的人，你怎就放不下呢？忘掉罷，啊？還得過日子呀！兒呀，你就是恨倒瞭本身，菊子也活不過來，她要是有靈，見你作踐自己，也不會安生。英子她生的得人意兒，歡喜上你，不是錯。或許真是我目炫識錯瞭人，誤掉你跟菊子，但錯不在英子，你不能錯恨她毕生。栓子，咱已經誤下菊子瞭，不能再誤英子。
栓子隻是不語。
唉，天曉得罷！媽也糊塗瞭，你好好過，你爹扶我來瞭
巴嬸入土後，栓子回傢。
燈光下，英子腫著雙眼，遍身素縞，有些特別地美，栓子有瞬間地蕩漾，終抑住，他聽見菊子地幽咽。
英子，你走罷。
英子不動，神情沮喪。
菊子永遠活著，在我心裡。
英子微笑，背過身去，抹去一串淚。
英子未走，栓子有說不清地味道。
婚前，栓子天天尚可掙六個工分，與巴嬸勉強度日，自婚後，便病痛不斷起來，又脾性怪僻，掙的反不迭扣得多，雖然隊長有心助他，卻因他堅拒而作罷。英子幹起活來玩命般，裡裡外外栓子插不上手，後來英子便不讓他去上工瞭，他也樂得不去，終日拖著病體陪同菊子，想著過去，算著死期，沒有一滴淚。
也許淚早已流盡，栓子如是想。
這日，栓子由墳地往傢走，忽地腹痛難忍，不覺掙紮栽進溝裡，近處幹活地隊員們圍過來，眼瞅他疼得變瞭色，無人敢攬。
怎的，病啦？
可憐！
作孽喲！
英子聞訊趕來，背起栓子奔往山外醫院。
隊長叫來兩個青年，塞些錢與他們。
趕上去給你英子姐，別叫栓子曉得， 隊長道， 我英子不容易。
兩青年發足疾奔，籲籲難跟上光腳板地英子。
英子受瞭錢。
越日，栓子醒來，英子就在床邊，血紅著眼底註視他，滿面風塵，衣衫泥漬斑斑，已幹硬。栓子有些鼻酸，閉上眼，於是想起菊子。
多睡會兒也好， 英子道， 有護士看著你，我去上個茅廁。
栓子無語，英子陪笑囑咐護士幾句，自出去。英子望望走廊，廊椅上睡著人。英子頓頓，一時忘瞭問訊，人卻困極瞭，便走去倚墻，朦朧睡去。
你，幹什麼的？ 一護士走來，皺眉嘖嘖有聲， 外面睡去！墻都比你幹凈，滿身細菌！
英子望望衣服，很是惭愧，忙離瞭墻，卻不逞强： 農民麼，跟土壤打交道的，身上不沾泥水難道浸藥水？沒有泥，你就能好米好菜地吃啦？
還挺兇！泥好你怎不當飯吃呀？
你怎不喝藥水哩？瞧不起農民!
又一個護士奔來，揮手道： 出去出去！別打擾病人休息！
英子頓頓，漲面不語，栓子也是病人。
臟還不叫人講！ 護士低語著忿忿走掉。
英子扯扯衣衫，昂頭，又覺累，於是立著，不覺無倚而眠。
栓子不肯多住，英子買罷藥，仍然背他回傢。英子身上滿是酸臭味，栓子陳沉睡去。
栓子醒來，已躺在床上，入夜透。外間，英子在泡腳，有噝噝地抽氣聲傳來，栓子探頭去望，燈下，英子正捧瞭腳審視，潰爛腫脹若變質松糕，栓子不忍睹。栓子有些感覺異樣，也許英子確是不錯的，然，隊長冷淡地面貌交織著菊子無助地表情浮散開來，栓子地心不禁抽痛。
逐日飯時，栓子桌上總不斷兩個熱菜，酒沽得少，卻可開心。
閑久瞭，栓子亦學人賭博，英子雖精細，仍一點點欠下債去。於英子內心來講，她極不願欠債受人言語，生出低人一等地意思來，她自幼受人矚目，自尊不許她叫人笑話，可如今欠瞭債，隻有拼命榨取精神來還。
栓子駝下背，英子曾年輕，亦漸老去，老到不再潑辣，隻有笑，微笑如病般粘於她面上，使得債主亦更樂意上李傢討債，英子不會撒潑耍無賴，又或是落淚裝可憐，她會微笑著，摳遍衣衫搜羅些零錢，溫著性子遞過去，不論對方如何苛刻她。
都嘆英子移瞭性兒，亦不如從前般強幹。
小酒，熱菜之餘，栓子偶爾也會想，沒有英子會怎樣，總是迷茫，又快慰，英子始終還在，想是不會走瞭，有時候，栓子會莫名地企盼，想英子也會倒下，如斯他便能够照顧她，還些人情，他不要欠她太多，雖然已欠下許多。
轉眼十多年過去，時值動亂後期。
隊上丟瞭稻種。
栓子被縛已是晚上，英子正山間尋機生財，聞訊忙忙下山，情急失足 起身時隻覺肋間氣血奔流，摸摸不見血，便直奔會場去。
打谷場上，隊員齊集，公審栓子。
是他！ 毛子走出，指栓子忿忿道， 他偷去糧種賣錢，還，還賭債。
就是他！輸瞭些給我們， 松子等人走出，將一把票子扔於栓子面上，恨道， 呸！竟是臟款！
人群騷動。
叫他認罪！ 一人振臂高呼。
認罪 ！ 百應。
栓子矢口否認。
這東西嘴硬，想是要給些苦頭嘗嘗。 毛子道。
嘗嘗 ！ 百應。
毛子的小孫子臺下驚醒，想是覺得爺爺威風，於母親懷裡哇哇響應，毛子聞聲卻似冤仇，心一凜，望栓子的眼神便軟瞭些兒，然念及英子，又恨恨來。
半天過去，栓子索性冷笑不語瞭，眾人無奈。
想是要動規矩才肯松口兒，娘的！每日好吃好喝遊手好閑，比幹部還過得滋潤舒畅，不打你打誰？來呀，拿傢夥！ 松子吼。
打狗日的！ 百應。
群情激憤時，新隊長適時站出來，禁止許多舞動地棍棒，然栓子身上还是刻下許多鞋印兒。
栓子叔，如今鐵證如山，你有話講麼？啊，那個，水冷机组厂家，我曉得你是老實人，行不出這刻毒事，定是受某些惡勢力地脅迫，對罷?想你也吃瞭他們不少苦頭，你講出來，政府是寬大的，国民都站在你這邊，菊子嬸的命不能白送掉！這個 你仔細瞧瞧會場，他們在不在?是哪些人害你成现在這樣的？你指出來，他們勢再大，終將是黨和人民的手下敗將！我們都會為你做這個主，一舉鏟除惡勢力，叫他們永久不得翻身！那個，栓子叔，你講罷，啊，再不開言可就當你是伏法認罪瞭，你講罷！指出來。 隊長语重心长。
臺下，幾個退位幹部不覺變瞭臉。
栓子不語。
新隊長半天不聞栓子回應，不耐，攤攤手。
老規矩？ 他問。
規矩 ！ 百應。
隊長自坐回去，幾個漢子攜棒走來，將栓子縛緊放倒，堵口，望隊長。隊長揮揮手，無限可惜地樣子。
英子促出現，火炬，簍裡二、三果子，幾株帶泥藥草。
東西是我偷的！ 她說。
皆怔住。
英子，這罪可不是亂頂得的， 毛子一邊道， 他一大老爺們，做錯事就得承擔後果，你一婦道人傢別逞瞎能。
我偷的！ 英子堅持。
傢去洗洗上些藥，怎擦破這許多處？ 毛子關切道， 你就別再事事都逞強瞭，栓子白享這許多年清福，也該叫他吃些苦頭。
我偷去賣瞭，錢花掉些，剩的都在這， 英子摳出所有分分角角， 冤有頭，債有主，我做地賊，也認罰！
眾人望隊長，隊長皺眉。
然，栓子是你男人，一傢之主，又知情不報，還是該打他！ 毛子回顾向英子低語， 臺下栖息去罷，反正栓子都綁瞭，就算真不是他做的，這些年他也該為你盡盡心。
放屁！ 英子道。
全場寂靜，毛子漲紅面。
毛子哥， 英子軟下口氣道， 我偷稻種地事兒，栓子他確不知情，否則，他決不會讓我犯這錯誤。他一贯身子弱，你看，能不能別再查究他瞭？
於是皆望隊長。
來罷！ 英子忙卸下簍子，伏地咬住烏油油地辮梢。
隊長嘆嘆，背身而去。
棍棒撞擊肌肉發出 撲、撲 地聲音，十分沉悶。
作孽喲！ 二嬸嘆。
英子伏榻，撫傷微笑。
栓子一邊垂首不語。
別再笑瞭！ 栓子突然道， 叫人難受！
英子驚訝，繼而微笑： 怎會呢？笑笑日子才好過。且，望見你我不由就想笑，心裡甜。
栓子半吐半吞。
稻種就在社屋裡，沒人偷。 英子道。
栓子有些憤怒。
英子嘆道： 我也不單是為你，他們成心捏錯兒，為的是揪我爹他們，你我認不認都要受罰。他們還想借菊子地事來鬧騰，好在你清楚，我也信任你不會，你是好人。再說，你時常三病五災的，哪禁得起他們折騰？我打小就倔得很，沒少挨爹打，都練出來瞭，打打還舒筋骨哩！
栓子不語，自出去。
屋裡彌漫起濃烈地葯香。
英子掙紮幾年，到底垮掉。老掉地栓子開始賣力幹活，債主多起來。
毛子於地裡望見栓子，總有些訕訕地，栓子悶頭做活，賭桌不大去瞭，鄂州工业冷水机，酒卻未戒。
皆嘆英子那樣壯實地人竟也禁不起一頓板子，便有些不入眼，英子漸笑得勉強瞭。
添購地物什還是那麼鮮艷，卻早早易瞭主，栓子落寞起來。栓子夢見又回到從前，沒有英子地從前，他還是跟巴嬸相依為命，卻不見菊子地笑顏。栓子發覺自己好像是兜瞭個大圈兒又回到原點，卻也不是原點 醒來後，栓子哭瞭。
閑時，栓子亦回忆從前，想菊子地溫和，巴嬸地慈愛，想他和英子独特度過地那許多年。他從未真正大富過，卻暮景無比淒涼，酒足飯飽地日子他許久未再享受，因為能給他這些地英子垮瞭，唯一可嘆地是身體似乎忘記病痛，能叫他支撐著勞作。有時候，他也會懷念英子強幹地日子，便生出些意思來，然菊子地面孔是他耿耿於心的，她的結局總叫他荒涼。
栓子醒來時，英子正喘著氣放雞出籠。雄雞鳴曉最是擾人清夢，而此時，栓子應睡得最美罷？早起放雞已是英子一輩子地習慣。栓子已熟习早醒，隻是從未叫英子知曉，他深切體味一個曾以強幹為豪視泥土為性命地女人，忽然失去賴以為豪地所有，且行止艱難，心底會有多蒼涼。他漸漸不忍拂卻她的好心瞭，他情願她做一些事件，即使画蛇添足，也可令她好過一些。
栓子起床後，早飯已好，英子掙紮著端來堂上，有些謙卑地奉於栓子，栓子接過去，卻忽地沒瞭胃口，於是頓頓，怔過去。英子望望他，扶杖上前，自收瞭碗，往廚間去瞭，出來時，手上已多瞭個食盒，栓子接過盒子，欲言又止，走瞭，沒望她。
栓子於田間時而心慌不已，耐到午時忙負鋤攜盒回到院子裡。廚間沒有英子。栓子忙忙進屋，外間桌上羅列四道熱菜，壺也是滿的，想是有客來。栓子垂首入內室，眼角掃見英子斜倚榻上，便安下心，自往外間吃喝起來，可惜心慌，吃不香。
栓子吃罷走進內室，英子已躺下，蓋得嚴實。
栓子立瞭會，垂首欲出。
栓子哥， 英子忽然道， 咱說說話罷。
栓子不語，走過去。
英子望望他，很柔和地樣子。
栓子哥，米在甕裡你也曉得，都是你弄的，油鹽在灶前地窗臺上，完瞭記得要買，別吃那沒油地菜，你身子骨弱
栓子不語。
我叫瞎子給你算瞭個命，講你能活八九十哩！我心貪，就多做瞭十多雙鞋，栓子哥，過年一定記得穿新鞋，討個吉祥 喘喘氣她又道， 我那棗木箱箱底裡，有件海藍單褂，是我妹子做來給我的，一直沒舍得穿，那衣口袋裡，攢著些錢，這些年我老著臉沒拿出來還債，怪訕的，也沒叫你曉得，我呢，就是怕走得早瞭，沒法再伺候你，你又不會過日子，留著好叫你養老。
栓子有些心酸。
栓子哥，以後酒少喝些，飯食上不能虧，要養好身子，還得缓缓還帳哩！ 英子吐氣又道， 俗話講 人不逝世，帳不爛 ，咱錯瞭一輩子，沒留個後，對不起李傢列祖列宗，臨瞭不能再帶累他們挨債主地惡言兒。
栓子心底荒涼起來。
英子頓頓，有些猶豫，終顫顫探出手欲觸摸栓子地面孔，栓子忙閃過，卻又遲疑，英子僵瞭僵，長息。栓子望見她地袖子是大紅的，記得初嫁那年，她一襲紅衣。
栓子哥，這些年我始终梗著沒對你跟媽講，我對不住你，我
栓子使劲擺擺手，非常不耐地樣子。
栓子哥，媽沒騙你，那些水，真的是我挑的，我是望見菊子
睡罷！都過去瞭，我也聽夠瞭！
你總想這事是死無對證，隻當我跟媽合起來哄你。
栓子起身，欲走地樣子，英子長長嘆息。
我去後，會跟菊子講，你一輩子想著她。唉！真是孽緣麼？我到底沒比過她去！
明年清明上墳，你就服個軟，叫聲媽，陪她講講，別再隻是淌眼淚瞭，媽心裡也不好受。想想，做父母的，誰不想子女過舒服日子？她也是怕你刻苦。你跟菊子，都不是那能做活地人，那年頭吃工分不像如今分責任田。可惜咱沒個後，你體會不到媽地苦心。栓子哥，你恨我一生也是該的，當初是我私心重，才誤掉你跟菊子地好姻緣，又叫你跟媽慪這許多年。然，我也是人哪，歡喜你錯瞭麼？我從來要強，沒服過誰地軟，好轻易有心要服你，你卻不要！我原想著你冷上幾年就會轉過意來，爭知你竟固執到如今，我這一盼就是幾十年哪！我地錯喲！一生就是放不下你，叫我也沒法子。
栓子咬牙不語。
英子有些難禁。
栓子哥，我這一生，盼到頭發都白瞭，也沒得你正眼望過，這會兒，你細細望我一眼罷！記個樣子，將來也留個想頭，怎講咱倆一房子過瞭幾十年
栓子不動。
半日，英子方嘆道： 栓子哥，我走後，將我跟媽埋一塊兒，作個伴，來年立碑，就寫是妹子罷，也算做過李傢人。
栓子其實很想去望她，隻是無法抬起頭來，菊子地面孔就在眼前，笑笑地，忽就血污滿身，當年她慘遭侮辱時，他就在隔壁！他怕，刻骨地严寒，恐懼榻上那張面孔會溘然化作隊長殘忍地笑
我走後，你好好過，你點個頭兒，叫我閉目去。
栓子仿佛不知如何安排他地軀體瞭，他已不是他瞭。
英子渾濁著雙眼，呼吸得艱難。
栓子想良久，掙紮許久，終點瞭頭，舉首，英子已閉目。
她還沒吃飯。
栓子喉間忽然一陣辛辣，咳過去後，眼早已紅掉。他凝神去望英子，其灰發如生前个别齊整，兩頰微紅，面露微笑，幾十年風霜化作皺紋縱橫，她曾經愛美亦很美過。栓子有些恍惚，面前這張面孔似是菊子又像是英子，他哽著尽力去端詳，英子閉目時地餘淚未化，於是淚流滿面，淚水滴落在英子面上，濕掉胭脂，栓子慌慌去抹，於是又散瞭。她真的死瞭，而他永遠失去她！栓子變得從未有過地恐慌，他極想望清她，記下她，卻總是含混記憶與雙眼！榻上地英子身著初嫁時地衣飾，似乎仍在做那�女時地美夢，栓子再也抑不住......
巴嬸左右，靜靜臥著兩個女子。
英子墳前一塊碑，無字碑。碑上名分早已允給菊子，多年前一世唯一地誓言歷歷在耳。栓子不知該如何為英子留字，若篆上妻，便負掉菊子，刻上妹，畢竟幾十年夫妻
隔壁二嬸一夜間無病仙逝，堂侄山子操持後事，栓子受邀幫忙。
簷下一口大缸，橫立於窗下溝上，栓子望著院子，似曾相識，不覺呆去。
山子走來。
怎麼，栓子，想要這口破缸？
破缸？ 栓子意外。
山子點頭： 倒是不小哩！惋惜裂瞭底，一直不能用。素日放這溝邊，晴天二嬸搭著曬曬東西，就是雨天積上水，也好從這溝裡流出去，不至泥瞭院子。
天黑時，山子挽燈與栓子結伴出院，偶一踉蹌，栓子舉首望去，失聲詭異。
山子！
怎麼，望見二嬸啦？ 山子顫顫靠來。
這門、門頭！月、月牙！ 栓子口不擇言。
山子仰頭望望，深深舒氣不以為然： 我道甚！這門頭上地圓鏡子，幾十年前就叫鎮上小娃娃砸壞瞭，二嬸在時還講過砸得巧，跟你們傢是一對哩！怎麼，你住隔壁，反不曉得？
【責任編輯：蝶戀花】 贊
(散文編輯：江南風)
囚犯的妻子 第十二章 錢啊，命相連
雖然有瞭妹夫的撐腰，是禁止瞭弟媳他們不再欺負我瞭，然而在經濟上並沒給我帶來多少實...
鬥狼記1
招生招生，六年瞭，六個暑假，整整六個暑假，我都是在校辦裡等候著傢長帶著學生來報名...
傢有兒女（第二十章）
保清一傢人沉侵在兒子結婚的幸福中，媳婦翠花能幹又勤快，手不離活，活不離手，不论誰...
傢有兒女（第十九章）
麥玲的父親保清的病有點嚴重，因為縣醫院醫療條件差，看不瞭看的病，醫院要他轉院，沒...
傢有兒女（第十四章）
大人孩子都晓得麥玲厲害，普通人都不敢欺負她，大人孩子欺負她的傢人，麥玲很恨他們，...
傢有兒女（第十三章）
縣裡有個會議，要一個大隊領導去開會，楊國慶非要保清去開這個會，保清一去就是四十天...
相关的主题文章：
阿衰的困惑（七）
论坛回复语
曾经的欢颜笑语早已随风而逝不再是彻骨的冰
这是生命无法干预无法更改的遭遇光却不用的 |
|
发表于 2018-3-11 07:08:19
收藏